活着就是一切的理由
在去兵马俑的一条路上，我以为我要死去了。司机带着我从宽阔的马路绕到一条从荒野穿行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讲着一些温暖人的话，他叫我妈妈是阿姨，阿姨长，阿姨短，阿姨多大了，有没有病。我开始只觉得陕西人亲切，随便路上搭乘的一个司机，都跟亲人一样。我说我妈腰背有些酸疼。他说陕西是个神奇的地方，我说是啊。心想，怎么不神奇呢，一个大县城一样的城市，让我朝思暮想了好几年。他说人活着应该孝顺，我说是啊，可是我出来旅个游看个兵马俑，也不会不孝顺啊。他说孝顺的人应该给阿姨买块玉。玉？沾玉什么事？这不是个正经出租车公司的司机么，车上还有营业执照，可怎么看怎么不像他呀。再看看窗外，荒郊野岭，聊无人烟，只有人高的野草，和片片凸起的土丘。这哪是要玉不要玉的事，这是要命不要命啊！
我霎那间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怎么办？谁让我一个人出来旅游的，身边一个伴都没有。在上海好好待着不好么，瞎折腾，回什么西安。西安有什么好，灰尘到处飞，交通堵得一锅粥，到处是垃圾，大街上人穿得都跟农民工一样。羊肉泡馍，刀削面，好吃么，为什么我总吃不出三年前的味道呢，糖蒜、羊肉、掰成一块块的馍馍、油泼辣子的浇头，三年前离开这座城市之前，端起这几百年上千年历史的饭碗，我肯定要肝肠寸断地淌下一行行热泪，不为任何一个人，只为这座历史厚重的城池，只为这座城池里留下了我的影子，散布在大街小巷，被熙攘的人群冲散，残留一点孤单的温度。而我离开之后，这温度也是要消逝了的，形如一个人的死。而如今，拿起碗筷，这饭竟如嚼蜡一般乏味。秦腔好听么，那种扯着嗓子喊的声嘶力竭，沙井村的菜市场里，秦香莲护住子女的怜惜，韩琦举起的灼灼大刀在半空中颤抖，杀还是不杀，留还是不留，演绎了无数次的纠结，人群中老人孩子的滚烫眼泪，还有在舞台下惊颤的我，惊慌不知所措，这杀人灭口除后患的凄惨，竟能在闹市街头，在杀猪卖肉、白菜萝卜的摊位前，演绎得如此行云流水、稀松平常。我看完了很难过，拎着买来的青菜回家了，睡在租来的平板床上，饭都忘了做，半夜里醒来想了想，忍不住哭了一场，连个肩膀都没有。城墙高大么，我在夜晚打车行走，这座城市的楼房和城墙一样矮小，黑幽幽地窝在路旁，好似这世界也就这样了，不争了，不抢了，有了这些我就足够了，挂着几颗秦宫的灯笼，仿佛这就是历史了。十三朝，十三朝，长恨歌，华清池，兵马俑，除了这些词，我还能从你身上获得什么新鲜么？我爱过你，可如今我厌恶你嫌弃你了，你老了，你不美了，是你让我的心变得歹毒。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钟鼓楼，为什么不去东大街，不去书院门，不去看博物馆，因为我怕看见你，看见你一成不变的面孔，看见你臃肿腐烂的身体，你蜷缩在那里，以一种乞爱的姿势……
车还在行进，我身体僵直，思维凝滞。司机突然跟我说，你要不要看看我腰上是什么东西？好吧，我知道，我就要上路了，我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场景，凶手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你转头去看的瞬间，一把尖锐的刀就会刺进喉咙，或者是一把榔头一块板砖，把你击倒在地。前方拐弯，车子的速度放慢了，高低不平的路面让我们颠簸不已。兵马俑啊兵马俑，可是我还没有看见你，我是多么想看看你壮阔的场面，看看秦始皇统一六国的雄心壮志，铜车马，战坑，布满了燃烧灰烬的台阶，还有埋葬你的千万丈黄土。游人如织，咔嚓咔嚓的快门，你站在俑群里安静，千军万马中不动声色，千年万年中英勇威武，历史把你留在出土的那一刻。你知道么，当我行走在夜晚的世博，我多希望这场举国欢腾的盛会，是在你这里召开。直喷入云天的喷泉，交织在水雾中的烟火，倒影在水面中的五光十色，被灯火照亮了的夜空，这种夜晚多么让人沉醉。在不远处的中国馆里，有你的铜车马，被众人瞻仰感叹。我在上海的大都市里，曾经到处追寻你的踪迹，在豫园里见到你的仿品，都忍不住上去合影留念，我在大街上听到你的乡音，都要上前搭讪，好似他乡遇到了故知。我为你的一丝一毫而狂喜，为你的一点一滴而珍惜。而我如今就要死在你的身边，在未曾和你谋面之前，而你是我对回忆的最后一点传承，最后一点点眷恋。若没有你，我就要把你和与你有关的城市都忘记了。
我怀念起上海的种种好处。地铁口里吹进的暖风，门口黑车司机的吆喝，我沿着宽阔的街道肆意行走。打开门，打开灯，窗外就是上海的夜色阑珊。站在窗前，月光如水，风中的云朵在夜空中行走，背景是漫无边际的广袤天空。有一次我站在环球金融中心的楼下，看见高耸入云天的建筑，我是多么惊叹于造物的神奇。这是一个神奇的现代，不是一个神奇的古代，你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你会变得无与伦比地清醒。我宁愿自己是渺小的，以一种仰望的姿势，而你高高在上，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懵懂无知。我不愿你是渺小，而我虚张声势地面对你，获得对爱对生活的驾驭权。知道么，这是我对爱对生活的体验，我讨厌优越感，年龄的优越感，经济的优越感，经验的优越感。这些优越感，有一天我们都能到达，爱上一个人的成熟，有一天你也会成熟；爱上一个人的钱财，有一天你也会有钱。目标一致，而路途不一致。可以一步到位，可是这缺少了沿途欣赏风景的愉悦感。说出一句我爱你是多么简单，而我一旦说出，就缺少了为你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心，就缺少了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伤，就缺少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就缺少了为你付出为你疯癫的痴。爱很简单，而心、伤、结、痴的感，又岂是人人都能体会。就像我对这座城市的爱，我厌恶你的高房价、高消费，厌恶你的冷漠与故作清高，而我又疯狂地迷恋着你美丽的容颜。这里没有人渴望安逸，每当我看见下班后拥挤的人流，看见无数个坚定而有序的脚步，我知道，冥冥中，我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城市紧紧联系在一起。孤单，即使你让我孤单，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可你从来没有说过孤独的人是该死的。活着，活着就是一切的理由。
好吧，好吧，活在上海是我的命，死在陕西也是我的命，灭绝了我在尘世的纠结和苦痛。
上海，西安，今天我们断了情缘，各自求各自的去处。
司机的手伸向了裤腰，电影里的主角在取一把枪或者一把刀。我万念俱灰，甘为鱼肉，怯懦的眼睛用余光看见了他的那双杀气腾腾的手在腰际摸索。不一会儿，他掏出了一块色彩明亮的玉佩。
原来，他只是要给我推销玉产品。原来，他取出来的凶器只是一件样品。
庆幸，我还活着。西安，我还活着！上海，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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