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 发表于 2010-11-22 06:40:57

烟:一抹飘忽的、捉摸不定的幽灵


  
  
  他的身体紧绷,直直地,像一颗悬在空中的、颤抖的子弹。他环顾眼前的一切:尸体们安安静静地,看上去比他轻松多了,以至没有任何一具活人的身体能与之相比——他们无精打采的黑发、肚脐和握枪的指节都安放得那么舒适,还有那些仍然柔软的肌肤和仍在散发的热气,仿佛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这个世界构成了某种绝对而神秘的和谐。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或者说,“一切”只能发生在过去。请原谅这段毫无新意的陈述,但这便是唯一的事实: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房间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他该如何归纳自己(为自己分类)呢?很显然,他本应是该死的(毕竟不善的来者,曾试图用子弹打穿他的脑袋),但在他看来,他似乎仅仅只是还未来得及去死罢了。要知道,一个在潜意识里认定自己就要死去的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在这段毫无意义的时间里,该做些什么呢?他低下头,仔细审视起黝黑的枪管,忘记了前一刻已经揣测出的命运的意图。
  
  ※ ※ ※
  
  剧烈的运动使他身上的白色背心被汗水湿透,贴在凸起的皮肤上,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下面是一双精瘦的腿,装在通风的亚麻裤管里,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自己的动向。亚麻裤上印着巧妙的暗纹:腾云驾雾的麒麟?或许是盘龙。他左手拎着枪——只用了中指和食指,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持枪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枪口还在冒烟——那一定是因为他短时间内开了太多枪。或许,正是那些多余的子弹救了他的命?对此,他并不在乎,但如果能从口袋里找到一支烟,他便可以用枪口将它点燃了。
  他将视线从枪管上移开,望向除了天色以外唯一的光源:那尊观音坐像。在七十年代的老旧玻璃双开门橱柜上,它面无表情地望着满地尸体,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呆呆地继续发着暗红的微光。他盯着它深色的油漆眼珠,慢慢向它走去,同样地面无表情。观音的面前有一柱小号红烛,她的泪水还未流干。他冷漠的双眼怜惜地望着她,将她的发尖套入滚烫的枪口之中,直到冒出烟来。
  红烛的烟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轻柔地灌满他的肺,钻进尸体的鼻孔和嘴缝,还有泛黄的经书之中。久了也就分辨不出味道了:无论书卷还是装了子弹的茶水,无论呼或吸、歌或哭,无论死人还是活人。
  观音身旁的两团红光映照出烟的轨迹,打在他气息凝滞的脸上。烟试图将他绕过。于是他退到红光模糊的边界上,烟也随他而至,却只是绕着他游走,始终走不出红光的范围。借助这光与烟,他看到一些隐秘的浮游生物和灰尘、杂质,以及这些事物身后若隐若现的操纵者——死者的灵魂?不,这只是猜测。它们体内杂乱无章,看上去更像是由粉碎的舍利子组成的银河,循序渐进:包围他,将他包围……
  
  偷襲他!
  
  他抿了抿嘴唇,拉下保险,瞄准那地狱之火般笼罩房间的红光光源——他瞄准光源,同时也瞄准了所有红色光线及其包围圈中的一切事物——他用左手带茧的食指抠下了扳机……
  枪声之后,那种透明物品所独有的破碎之声从地面传来(或许来自它本身,来自枪响的同时):冰冷、毫不留情,让他想到一条傲慢却令人迷恋的优雅唇线。那声音更像是歌或哭,更像是闪电后的几道惊雷,更像是那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刺进了雷声的胸膛。
  屋子瞬间沉入灰色——就像陷进了潮湿且充满气泡的沼泽之中——那是一种柔和而缓慢的灰,比记忆中浑浊的灰色更加明晰、轻薄,带着一丝忧郁的情绪,用黑色的暗流不动声色地侵蚀着这个房间……一滴水珠蒸发的时间,或者更快,他已只能看清自己的五指和一些不远处的弹孔:低矮的绿色漆皮冰箱上、棕色单人沙发上,以及……铜镜之中他黯淡无光的面孔上。
  他已经看不见那些尸体了,也忘记了它们最后的表情,但除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他甚至忘记了曾经出现在他短暂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色彩——他怀疑它们只是曾一度从灰色中绽放,从一开始诞生于黑色,到最后死于一片洁白。
  黑暗的沼泽冒着泡,他想象自己就站在其中,不得不汲取气泡中的氧气才得以维生。他甚至不敢大口吸气,他不知道这样小心翼翼的呼吸、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还要僵持多久?
  ——而他却怯懦得连停止呼吸的勇气都没有。
  有的时候,某些角度的光景会让他心跳加速:比如星罗棋布的弹孔,比如反光的纤维、破碎的铜镜、尸体无名指上忧伤的戒指(时间磨去了它耀眼的、欢快的金边,只留下一道朦胧的光环),因为此时此刻,它们成了唯一能够闯入他视线的物件。他转过头,面朝铜镜,弹孔从他右边的太阳穴移到了眉心。
   他不再移动。他开始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静止,像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任由弹孔穿过他的眉心,以此探寻这诡秘巧合所暗含的具有预示倾向的必然性,尤其是当他瞥见镜中右上角那个黑乎乎的、面无表情的观音时,他更加怀疑这个看似不经意、实为刻意经营的秘密忠告,甚至某一刻(他内心最为疯狂或是最为平静的那一刻),他确信,黑暗一角的观音就是那个最飘忽不定的中介人。
  ——是观音吗?抑或是子弹本身?谁在那一刻窃取了你的呼吸?
  ——那一刻,你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子弹穿过自己眉心的奇异快感,一个多余的、精确的物体在你的脑门打出一个孔来;而几乎在同一刻,它已从你的后脑勺迸射出来:伴随着一股无法觉察的火药遗失的烟雾,它为你的大脑送去一丝温热的凉风,并带走了一缕形态优雅的、骨灰般的粉末——它更像是灰烬,来自某个意识之外的时空,或者仅仅是一团燃烧殆尽的鬼火,一抹飘忽的、捉摸不定的幽灵。
  
  SYY 2010-06-22初稿,2010-06-28妀定。
  

游人 发表于 2010-11-22 08:46:28

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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