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的幸福生活
迁居小镇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沮丧的变化,首先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凝冷,而我居住的房子太单薄,无法抵御严寒的侵袭,为此我每天要花很长时间努力把房子捣腾热。其次是我的稿费仿佛短时间还不能下来,而我又不想提前消费卡里所剩不多的钱。前天出版社签了《2012·心灵方舟》这部书稿,而我只有十五天的时间用于修改,交稿的日子已经迫近,我必须放下所有事物来完成这件事。可是我加入的一项装修工作还没有完全竣工,这时候我又不能半道走人。我仔细想了想,这几年我出版了近五十部著作,而我的稿费除了交纳个税,就是为儿子做手术。我记得在儿子将要手术的前半个月,我将所有的书稿都廉价卖给了出版,这虽然不是我所希望做的事,但确实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更让我忻幸的是我还清了所有因儿子手术而欠下的高利贷。和以往不同的是,我现在最怕查看银行卡里的余额。当我从自助银行门口走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扫大街的妇女正蹲在银行台阶上吃烤红薯,她的原本白色的手套是污黑的,但看上去她却毫不在意。我不知道她每天在穿工作服时有没有一种厌倦感,我也不知道她干这份工作已经多长时间了。我能不能干她的工作呢?我想如果我干她的工作的话,我会不会是在走下坡路呢? 我蓦然体会到一些人是如此努力工作,而仅仅是为了在这个国家生存,在清贫的环境之上是他们顽强的精神。所以我想,为什么我是一个只有在所有事情如意和顺心的时候才能感到幸福的人?为什么我就不能为我的妻子和孩子像这个妇女那样去做呢?
当我拒绝了单位让我回去上班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开始走他们所谓的下坡路。第二天我收到了报社一位领导兼朋友的信,内容大致是指责我负才傲物,不可一世,并明确的告诉我今后没有机会再次踏入他们那扇大门,最后他在信中给我指明了一条路——我只能去书店里做搬运工,或者干脆去六里桥的某酒馆里去侍候别人收点小费度日。读信的时刻我很平静,同时也知道我将彻底失业。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去书店或酒馆里工作,因为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人其实和我一样希望能够拥有这份简单的工作,对我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但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在这座冷漠的大都市中所有的梦想。我把信扔进垃圾桶,盯着窗花看。此时心里萌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如果这就是命运,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甚至想到把剩下的稿费和最低生活保障金花完,看看是不是我能被命运救援,如果结果是不能的话,是不是我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个严峻的挑战。
为了能够跟上当今中国之使人敬畏的前进的步伐,我觉得我应该去离小镇几里外的小城市去看看,我已身处其外太久了。更深的原因是,我担心命运正好此时来援救我,而却找不到我人在哪里。看到街上奇装异服的人,这让我有了漫步在大学校园的感觉,他们是多么新潮啊。当二十三岁的小女孩毫不犹豫地称我为大叔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而那些和我一样的老的人还在装嫩,他们确实年轻得让我有点嫉妒,我终于明白了生命原本是充满活力和青春的,只要我们不要轻易就被岁月更改了年龄。我兴奋于我意外的收获,我顺利通过了一家装饰公司招聘装修工的面试,我突然意识到差点被自己丢弃的那点手艺还是有用的,当命运找到你并援救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并且理所当然。在兴奋的也经历着内心的恐惧感,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蹬着三轮车运输,我马上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永远都不再是任何人的负担。
我隐瞒了妻子我打算重操年轻时的旧业的事。晚上我翻开奥特曼画书为儿子耐心地读故事,直到他慢慢入睡。然后我又去书房,在熄灯前我可以筹划今后一个月的预算。装修工的工资是按工程计算的,我不是相信这些预算会出现什么令我高兴的结果,或者可以挽救我们的未来。当我用每月预计将要花掉的钱去除以那个最终的数字时,人民币将会奇迹般地变成时间:我就大致可以知道儿子的将来是什么样子之前,我还将有多少时间?在我发现我自己是谁之前,我还将有多少时间?我能不能继续养活妻子之前,我还将有多少时间?说实话,我曾梦想着这些钱。我所有希望的就是,当我婪沓地计算并独占的钱最终没有了时,我能和过去的日子有个清楚的决断。我整天花费时间考虑我该如何明智地使用这些钱以及它能带给我们些什么。当我确定要去做这份装修的工作时,我才意识到我用它买来了宝贵的时间,然后又非常愚蠢地使用了这些时间。
半夜的时候我醒了,我发现儿子又尿到我了。也许是太冷,这几晚他总是这样,他的小鸡鸡总是指错方向,半夜的时候我总是湿漉漉的。第一次在我生命中我不能入睡了,我起身开始继续写一本哲学方面的作品。连续几天彻夜无眠,我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无助时的低迷。妻子带我去医生那里,为我开了安眠药。我渴望这些药片能给我很好的睡眠。我为白天因走神而几次没能即时将电钻的插头插入电源插座被老板的训斥而焦虑,我服了十二片药,希望能深度睡眠,就这样一直睡过晚上和明天。服药后我正和妻子坐在热炕头上。妻子去给我倒水,而此时我却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如果我再不睡觉的话,我就会立即倒下去,尽管我很累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习惯性地来到电脑桌旁。就在我打完两千多个字的时候,突然感到天晕地旋,我的头向下倒去重重地磕在键盘上,我只能听见妻子不断重复地问我到底怎么样了。
第三天我去装修工地,我想用感冒来作为我旷工的借口,而他的眼神显然是指责我在说谎,而此时我却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因为电钻插头的事而再次训斥我的话,那么我想我会将插头直接插入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今天的工作就是地面找平,接下来几天打好水泥地,过几天又要做室内水电改造的活儿,这些都让我烦躁。其实我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刮墙腻子,它能够让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顺,直到就像被喷上乳胶漆的墙面一样光滑洁白。
其实我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虚弱的男人而言,当健康的孩子和美丽的妻子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且没有负债,甚至在银行卡还有三千多元的结余时,即使我正向真正的危险不断靠近,也不至于会惊惶失措或者去考虑眼下将要面对的任何事情。然而在接下来的整整半年里,我都是这样的不知所厝,以至于我根本无法自然地看着妻子,我的大脑中总是上映这样一个令我迷惑的场景——妻子正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就在镇上某银行分理处的柜台前工作,而我则是每天早上光临的第一个顾客,我就等在那里,当她打开窗牖开始营业时我正好也盯着那扇窗子。我突然为这些可笑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担心这样的念头简直就是亵渎了我的妻子,于是我故意搅拌了一下地上的腻子粉,这样可以很轻松地转移我脑子里的杂念。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妻子问我一整天都在逛街有没有收获。我笑了笑说:“我参观了一家装修队是如何进行水电改造的,所有的收获就是我发现原本一些行不通的事情经过改造以后马上就能行得通了,并且接近完美,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捷径来达到我的愿望。”“那么,你找到了吗?”妻子问我。我摇摇头就是全部的回答,因为我知道明天还要继续那些对我而言的该死的讨人厌的工作。
翌日改变了原来拟定好的计划,老板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去干活,这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别墅,我要做的就是将楼顶上砌好的复合板一块一块地放下来。这些复合板的两端都钉上了木条,而且已冻上了厚厚的冰。就在我要把它放在恰当的地方时起风了,我用左手紧紧地抓住脚手架的铁条。我在想那些真正的木工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这时一股强风掀下一块长满钉子的复合板正好砸在我身上,血液顺着我的胳膊流了出来,我顿时有一种冰冷的刺痛。我努力向后靠靠,轻轻地蹲在我的脚后跟上,让寒风包围我和复合板,我的心中充满了光亮:一年多时间我都有一种在退缩的感觉,而现在我相信已经抵达我想要到达的地方,我将缓缓地上升到冬季的碧空中,从所有繁杂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我开始充满想象,在凉爽夏季的晚上,我和妻子还有孩子一起睡在像这个一样美丽的别墅里,我想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在脑海里努力地建造着这栋别墅,然后又贪婪地建造了一遍,直到我把复合板全部放下来。
正当我为自己的胜利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别墅的主人突然横眉冷眼地站在我面前,是一个长相愚蠢的年轻的家伙,我猜想他是一个刚刚继承了产业的人。看他吃着上好佳薯片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对我发号施令了。他很气愤地说:“谁让你把它们弄下来的?你必须再放回去。”我看了看地上这一堆烂板子有些生气,但我还是微笑着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指了指老板。寒风强劲,气温在零下五六度,我看到老板在一边的空房子里给这位年轻的房主递烟送火。老板让我照房主的话去做,这就是命令,我想过我如果拒绝执行,这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就在我爬上脚手架一件又一件地接过老板亲手举起的复合板时,别墅的主人却不断告诉我应该把东西放在左边的地方,然后又改变主意,告诉我必须放在右边的地方。
我穿着油漆迷彩服回家,路过一个玩具店,我走进去给儿子买玩具。那个售货的小姑娘疑惑地看着我,当我递给她一张百元大钞时,她才完全解除了顾虑,她善意地问我:“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你一定是个木工吧。”这是我从未想到的别人对我说的话。我低头看着我手上的血迹说:“我想你猜对了,是的,我是一个木工。” 晚上妻子显然看到了胳膊上的血迹,她顿时显得异常紧张,还没等她说话,我就告诉她:“是的,我是一个木工。”妻子摸着额头,有点眩晕的样子。
在灯光的笼罩下我拥抱着旋转着她,内心深深地感受着她的存在,而就在这一时刻,让我欣慰的是我与妻子像完全不同于世界上其他的人们。那些人都沉睡在他们单调的生活中,他们的衣服此时就放在床头边,以备第二天再匆匆穿好,这似乎与头一天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想起这个时刻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满足。是因为我只是一个靠装修房子生活的男人,一个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男人;一个不指望别人给我一份工作或前途的男人,一个心甘情愿交税钱的男人;一个能帮助别人找到自己道路的人的男人,一个将用自己的双手来工作,并总有一天为我的家人建造一座别墅的男人。
(节选自殷谦自传体大散文《活在当代》)
2010年12月30日于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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