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失聪』幸福藏在哪个格子里

柳儿飘飘

一）
　　水哗哗地流在身上，很热，我伸手在肚子上画着圈。肚子隆起，我背着身子对着每个人，低着头看水顺着肚子划着弧线拐个弯流下去，头发越来越干燥，打着结纠缠在一起，用力一扯便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周围很吵，有人在说笑，有人在大声唱歌，我擦干身体，低着头迅速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我和高多认识是在大学开学不久，他在学校门口发廊工作，我去做头发的时候他要了我手机号，然后就开始找我。毫不夸张地说高多很帅，英气逼人的那种，而且很会打扮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抓住一个女孩子的心。
　　他天天给我发短信打电话，临睡前说宝贝晚安，一大早就打过来说宝贝要上课了。我排斥他却又向往着，每个女孩子在第一场爱情来临的时候往往会不知所措，面对他和他的电话，我先是抵抗然后是无声地妥协。
　　半年后，在所有室友都有了男朋友的时候，我成了他女朋友。
　　他给那些哥们说，这是我女人，然后那帮男人就开始笑，也不乏一些很妖娆的女人，血红的嘴唇，蓝色的眼影。我在烟雾缭绕中紧紧抓着高多的手，他揽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说宝贝别怕，这些都是我朋友，我在他的安慰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他替我挡酒，一杯又一杯，中间有个女人走过来说高多不错啊，又找一女人，还挺清纯的嘛，口味变了？高多脸色刷地白了，他起身我赶紧按着他，我起身说姐姐好。那女人手一挥，像赶一只苍蝇：“谁是你姐姐啊，我和高多说话关你什么事？”高多一下子站起身，一个巴掌挥过去打在那女人脸上：“你他妈爱去哪去哪，别烦我！”落下的手顺势把我搂在怀里，“颜麦乖，咱别理她，疯女人！”
　　眼泪顺着那女人的眼睛流到腮边再流到嘴里，她恨恨地看着我：“傻瓜，你跟着高多不会幸福的。”我惊恐地看着高多，在他再次朝那女人举起拳头时，我拉着他飞一样地出了酒吧。
　　高多已经微微有点醉意，他把我按在墙角使劲亲吻我，含糊不清地说不要理她，她是个疯子。我闭起眼睛，他亲疼我了，血流了出来，在嘴巴里咸咸的。
　　所有人都反对我们交往，室友威胁我，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就告诉我母亲。我抱抱她，说没关系的亲爱的，所有的一切没有差距，有爱就够了，然后我给妈妈打电话，我说我恋爱了，她问了很多问题，紧张地有点结巴，我说了很多，唯一隐瞒的是他的工作，我承认那种距离感我始终跨越不了，尽管我爱他。
　　他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我不知道爱情究竟有着怎样的力量，让我用尽了心思。不上课的时候就去店里看他，坐在大大的沙发上听歌，看杂志，等着他下班。大二时，我搬出了寝室，住进了他租住的小房子里，像个家庭主妇一样等他回家，学着煮饭做菜，等他回家，冬天带着大大的橡胶手套为他洗衣服，刺骨的水冰得手通红，可我还是满心幸福。　　
　　我给妈妈打电话说假期在这里实习，不回家了，妈妈一直说好。这个女人自从生命里唯一的男人走后就把所有的依赖寄托在我身上，上大学走的时候我没让她送我，她身体一直不好，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带着我，受了很多苦。我拖着大行李箱一个人上了火车，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城市一直让我有冰冷的感觉，直到有了高多。
　　我喜欢他吻我的感觉，激烈的，仿佛是一次绝妙的沦陷，身体变得轻飘，连思考都变得奢侈。我喜欢皮肤相触时那种感觉，他的炽热，我的冰冷，冰火交融，我一点点地沦陷。
　　每次激情过后我在他的沉睡中静静得看着这张脸，他是我生命中闯入的第一个男子，我倾尽所有去爱他，我一直不知道原来爱情在生命里可以占如此重的分量，这么多年来我和妈妈过着单调的生活，不曾有过大起大落的情绪，自从认识了高多，所有的心情都受他所控，我一直都不相信爱情会降临于我，在爱情突然来临时，我小心地守候着这份幸福。

柳儿飘飘

二）
　　我坐在教室里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夹杂着店里音响声里，我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我没去医院检查却可以肯定自己有了宝宝，很兴奋也很紧张，我知道这样不可以，但从没想过要做掉这个孩子。我那么爱高多，宝宝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高多，我爱的第三个人。我小声对着电话说，高多，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欣喜。
　　那端沉默着， 我很清楚地听到王菲在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音乐声音很大，里面搀杂着很多人的笑声，高多依旧沉默着，我把手放在平坦的肚子上，歪着头静静地听着歌声，老师走了过来，我赶快挂了电话。
　　下课后我来到离校不远的高多的小房子里，那是我们的家。我开始为他煮饭，等他回来，电视机里很吵，很多人在唱歌，在欢笑，门响了一下，我知道是高多回来了但没扭头。他大声咳嗽以示他的存在，我依旧没吭声，低头看着还显不出形的肚子。他过来从后面环腰抱住我：“颜麦。”我停下手上的活儿：“高多，我怀孕了。”他僵直了身子，许久不吭声。“高多，我怀孕了。”我扭过去正视他的眼睛，他躲避着，然后微笑着把我拉到他怀里：“你还小，我们现在还负担不了这重担，去做掉，好吗？”我把玩着他的手指，轻轻说：“我想留下她，可以吗？”他站起身：“颜麦，别那么固执，你还小，我现在也没那个能力养这个孩子！”我不再说话，抿着嘴开始掉眼泪。高多连忙抱着我哄，我不做声。
　我整日不吃饭不上课，最终高多妥协了，他抱着我轻声叹息，怎么让我遇见了你。我在他怀里落泪，猛然间想到妈妈经常说的那句话：“颜麦，这就是命啊！”
　　快考试了，高多开始用很有限的空闲时间陪我上课，我们坐在靠窗户的地方，我听课，右手做笔记，左手被他轻轻握着，中途下课时他就陪我在校园里走，栀子花已经开了，满校园都是淡淡的花香，我俩手牵手走在树下，他抱着我轻轻说：“颜麦，你觉得跟着我你幸福吗？”我靠在他怀里眯起眼睛看天空，太阳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高多，你闻，这阳光的味道，多幸福。”
　　在我还不知道幸福是怎样的字眼的时候我已经认定我是幸福的，这种感觉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高多开始努力挣钱，他说我要让你们过好日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看笔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在厨房里哼着歌做菜，油烟顺着小窗口慢慢往外飘，我轻咳了几声，他赶快关上门，大声唱着《找自己》。不时伸出个脑袋和我说话，对我做鬼脸，跟个小孩子一样。
　　那是一段单纯而篮玫娜兆樱?篮玫萌梦一骋伤?欠裾娴拇嬖诠??
　　在某个早晨我醒来，太阳从窗口斜斜地射过来，照满了整个房间，也照在桌上一张小小的纸上，高多留下的，他说他承担不了一些东西，负担不起一些责任，只有选择离开。纸条在我手里碎掉，一点点洒落，灰尘在阳光里升腾，再升腾，耀眼的阳光刺疼了眼睛。
　　

柳儿飘飘

（三）
　　我开始一个人住在这个曾经给予我温暖的小房子里，连同我未出生的孩子。我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买最便宜的菜，不坐公交，用手托着肚子慢慢地走，我总在路上看别的孕妇，在老公的搀扶下，挺着肚子走路，我只有微微倾斜着身体，拿手很小心地托着它，我不敢像别的孕妇一样挤公交的时候挺着肚子往里挤让人们让路，我像只母鸡，张着胳膊惊慌地看着周围的人，生怕他们不小心碰伤了我的孩子，我每天以那样的姿势行走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离高多走的日子也越来越远。
　　我给孩子放歌听，高多很久前买的碟子，带回来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对我笑，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我拖着笨重的身体洗衣服， 我庆幸这孩子很乖，安静地陪着我，只是在我睡觉时才轻轻踢踢小腿伸伸胳膊。我一直都相信她是个女孩子，很漂亮，粉嫩的小脸红润的小嘴，总爱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每天我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给她唱歌。她会甜甜地叫我妈妈，声音像棉花糖般柔软甜蜜。
　　我开始无数次地回忆我的童年。妈妈上班，我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边写作业边等她回来，门口很多孩子在跳绳，跳皮筋，唱着好听的童谣，头发上的蝴蝶结也一蹦一跳的。我写累了就会瞅瞅她们，我没有很长的头发，没有漂亮的蝴蝶结，因为妈妈没有时间帮我打理。她下班回来做饭时我就跑前跑后地跟着她不停地唱歌说话。认识高多之前我所有的生活是只有妈妈的这个家，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妈妈没提过我也从来没问过。我一直相信宿命，从小就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和别人无关。所以，高多离开时我没埋怨过他，在刚开始我打过他的电话，但在那个不断重复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里放弃。
　　我一直呆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高多走的时候交了一年的房租，有次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我接了却没声音，那边是我熟悉的无数次响在耳边的呼吸声，我小声问，是高多吗？那边沉默着，我说回来吧，我想你了，孩子也想你了。依旧是沉默。我开始哭，我两个月没见过任何熟悉的人，每天只对着肚子或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
　　我身体开始浮肿，用手一按一个坑，好久弹不上来，脸上开始长斑，我对着镜子微笑，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长时间不见阳光有着呆滞的眼神。我开始怀念以前那个有着乌黑头发以及清脆嗓音的自己，而长时间不与人说话让我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头发打结，紧紧纠缠在一起，梳子一扯就大把大把往下掉，我拿剪刀一点点地剪枯黄干燥的头发，就象当初高多剪我的一样，轻轻地，小心翼翼地。
　　晚上，躺在床上翻半年前从学校带回来的课本，我从没像如今这样渴望再次走入学校，过那种简单的生活，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我和所有朋友断绝了来往，不是故意的，我无法让她们知道我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当初从学校走得那么义无返顾，后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宝宝毫无征兆地在某个晚上到来了。
　　我在睡觉，刚进入梦境，梦里依旧是白色的栀子花，高多站在树下抱着我说“颜麦，我回来了，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间一阵疼痛弄醒了我。我有点慌乱，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让我意识到宝宝快要出生了。我努力支撑着身体，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包，挣扎下楼敲开房东家的门。
　　我知道，一切都会因这个将要出生的宝宝而改变，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生活原本就是件无奈的事，只不过我提前过了我以后将要过的生活，尽管整个过程让我感到无力承担。
　　虽然很早就有准备，但当阵阵疼痛涌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尖叫。我大声喊高多，大声喊妈妈。年长的护士紧紧握着我的手，不住的安慰我。
　　在我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是我21岁生日。
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很小一团，只有4斤多一点，闭着眼睛张大嘴巴使劲地哭，皮肤皱皱得像个小老太太。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流眼泪。
　　护士来做登记，问我孩子的名字，我看着小粉团轻轻说：“高兴。”“高兴？”圆脸小护士惊奇地睁大眼睛。
　　高兴，这是我和高多一起为宝宝取的名字。

柳儿飘飘

四）
　　一周后我带着孩子回家。我不再是一个人了，自从有了高兴，我多了种无可推卸的责任。每天早上我抱着熟睡中的高兴去超市，把她放在休息室的小床上，旁边放上奶瓶，帮忙让打扫卫生的阿姨有时间帮忙照看，中途我会趁着上厕所的时间跑去喂她。
　　我的生活狼狈不堪，没有任何经验的单亲妈妈，面对一个幼小的生命和杂乱无章的生活时显得如此慌乱，我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可在母亲的电话里，所有的伪装分崩离析。
　　母亲很震惊，也很失望。她不相信这就是她信任的女儿，她在电话里哭了，希望破灭了。她说有些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下去，她知道自己当初有多难，没想到我重蹈覆辙。我拒绝了母亲的帮助，她这么多年来也不容易，我从小是个省心的孩子，长大后亦不想让她操太多心，即使明知道现在说的这些话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在和母亲讲电话的时候，高兴躺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她已经长出了两颗小小的牙齿，笑的时候大眼睛眯眯的。我庆幸的是高兴很乖，不哭不闹，很多时候安静地睡觉，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打理我和她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生活仿佛稳定了下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做过超市售货员，做过保姆，做过……每次看到大学生我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青春在过度操劳的日子里渐渐远去，随着孩子的成长我离自己的年龄越来越远，甚至感受得到岁月铭刻的痕迹，像冬日凛冽的寒风刻在脸上的疼痛。
　　没有人再问过我关于高兴父亲的话题，现在的单亲孩子越来越多，我不用担心她生活在阴影里，也许别人心里会有些疑问，但从来不提出来，只会友善地对我微笑，默默地帮助我。
　　高兴开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我想我无法忘记那个暖暖的黄昏，小高兴穿着粉红的婴儿装，伸着两只藕一样圆嘟嘟的双臂含糊不清的喊着妈妈向我走来。夕阳照下来，一片金黄，我甚至可以看清小高兴长长的睫毛。这个一扭一扭的小身子，将我这许久以来的疲劳与心痛瞬间击得粉碎。她伸直的两只小胳膊像要拥抱夕阳一样，她不断的走、走，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清晰的感到那轮夕阳也把它暖暖的光芒撒到了我身上，我知道自己露出了笑容。我知道，这个瞬间是我生活新的起点，我是这个小可爱的妈妈，年轻而有活力的母亲。孩子是我，我也是孩子的，希望。
　　每天和高兴在一起，总会像所有母亲一样忘记其他的一切，我开始对这个小家伙有了无限的畅想：高兴会在幼儿园的晚会上，一个人穿着小裙子扎着小辫子在舞台上跳舞，周围好多孩子给她伴唱；她扬着小辫子站在教室中间领唱，满脸稚气却洋溢着骄傲，我开心地笑着看着；她也会在小学的时候，像我当年一样站在讲台上代表新一批入队的少先队员做演讲；家里墙上会帖满大大的奖状。
　　原来生活不曾愧欠我们任何一个人，只要走过去，所有的磨难都将成为丰厚的馈赠。我兴奋的拨通妈妈的电话，我相信在那一刻我恢复了我本应有的神采。妈妈静静的听着我的讲述，我像个孩子，妈妈却说，你长大了。我能看到妈妈眼中欣慰的泪光。

柳儿飘飘

（五）
　　原来我已很久没再想到高多了，我和小高兴一样是个完整的家庭。我无需再思考这样的生活是否有意义，也不再担心会对高兴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每天看到她甜美的笑容和恬静的神态，甚至一些细小的变化，我都会特别开心。这个像极了我的孩子让我相信这种简单的快乐会一直延续下去。
　　生活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荡起一点涟漪，就像高多那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电话很简单，他问，当年那个孩子呢？我说没钱养，病死了。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电话那边是长长的沉默。好久他小声说了句：“我想回到你身边。” 我说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说我很快乐。高多哦了一声，然后我把电话挂掉，甚至没有去责怪他当初为什么离开我，因为答案对于现在的我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回到你身边”，我知道自己对这句话等了很久，但当它真正出现在我耳边的时候我出奇地平静，或许我已在无意中忘却了对这句话的等待吧。然而电话挂断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眼泪还是慢慢地流了下来，长久的等待到最终会遗忘等待的目的，说出口的刹那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种使命，而眼泪，是对这种遗忘的洗礼。
　　面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面对有着简单快乐的女儿，面对曾经受过的伤，我选择遗忘，还有新的生活。
　　我发现自己也可以如此决绝，甚至有点理解高多了，在爱情里很多事情真的没有原因，很多时候我们只能这么顺着无法预测的未来义无返顾地走下去，不可回头。
　　挂掉电话我走到高兴的小床旁，她咿咿呀呀地咧着小小的牙对我微笑。我告诉自己，生活多好，然后抱起她，亲亲她粉嫩的小脸蛋：“宝贝，他谁也不是，对不对？你和妈妈会一样过得很好的，对不对？”然后一起甜甜睡去。
我想，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我的故事讲给女儿听，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她。我也会告诉她，我和我的母亲有着类似的经历，虽然艰难，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女儿终会长大，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即使也会有青春的不堪往事，即使也会有残缺的感情，一切都不必惧怕，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要有某些不得不承担的重量，我要让她拥有面对这些的勇气和最终能坚强走过去的信念，因为这一切，才是拥有幸福的关键。
　　或许有徘徊、等待，乃至伤痛，或许我们永远都像个在玻璃橱窗外张望的孩子，幸福藏在哪个格子里，我们无从知晓，却因为从不曾放弃寻找与追寻它的步伐，而最终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