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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楼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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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0-11-22 06:38: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秋天的这个傍晚,哨楼湾的炊烟,在我眼里,就像挂在博物馆墙上的一张画片。
  
    如果可以假设,去掉公路两侧排着长队的水泥电杆和横七竖八的线缆,我所靠近的乡村,正是我想继续的行程。
  
    哨楼湾是存留在川东地区为数不多的老宅之一,典型的大户人家建筑式样,一楼一底,当地人习惯称其为“走马转个楼”。 它最初的主人范绍增将军已经作古。据说,范将军年幼的时候,很是顽劣,少时就加入了袍哥会,曾经有过因违犯帮规,被活埋的历史,在死亡边缘转身人间,多亏了他威风八面的爷爷。一个帮会中年龄最小的孩子,尽管早熟,很多时候不懂那么多规矩,所有喜好完全服从天性。直到后来成为川东袍哥头目,有过爱国抗日的光荣历史以后,方知世事无常,规矩甚多,解放前夕率部起义,最终和平民站在了一起。范将军在上世纪50年代初,就把这座庞大的房子捐献给了政府,于今居住着近20户村民。这样的一处深宅大院,是很多人祖祖辈辈的梦想,就像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想拥有这样的老宅一样。这只是我奔跑在梦中的脚,试图握手月亮。
  
    高高的山墙,即便在阳光灿烂的正午,它所沉积的耄耋之气,就足以暮色看它的眼神,傍晚时分的宁静,让它显得越加悲悯老旧,瞬间就让我追寻旧物古迹的心思手舞足蹈。青石墙基风化严重,那是没法修复的时间,无声地层叠着过去,虽然经过不断粉饰和修葺,石头的斑驳和木头的腐朽,都在指正时间本来的寒冷。对于旧物古迹,要保留它的温度和姿态,一直就很艰难。
  
    有几个孩子站在老宅门楼东侧田坎上,对着荷塘中央的几朵荷花指手画脚,看得出来,他们正在商量摘荷。挨近路边的荷花已被路人摘光,剩下几朵纯白,在距离塘坎稍远的荷塘中央,有些孤单地坚守着一池浓绿。如果我是孩子,早就挽起裤腿下到了荷塘,就像我在那个年龄所做过的一样。用不着犹豫,无知者无畏,为了达到目的,无需虑惧荷塘水深水浅,卷起裤腿下到池塘就是。孩子门的快乐,没有成人那种疑虑,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突然的枪弹,压根儿不晓得生活中会有很多的陷进。小时候下河抓虾摸鱼,只是脏了衣裤,顶多回家以后,被母亲亲昵地数落几句。不过,在我年幼的时候,绝不会为一朵花的美丽冒险,最大可能是为了泥鳅黄鳝。
  
    花朵不是粮食,在肚子没有填饱之前,世界上有很多的美好,不在饥饿者的视线。当年的乡村除了认识粮食,对花朵的身份不明究理。一个被饥饿频繁纠缠的孩子,自然更关心田野里即将成熟的稻谷,以及山原谷底四处飘散着的,迷人而热闹的秋收气息。
  
    这是一个露出污泥的荷塘,它的边缘紧挨着哨所湾的门楼。塘水轻浅,鹅和鸭子留在淤泥上的爪印清晰可见。荷叶浓密,叶伞上方,已有几茎莲蓬稍显性急,匆匆露出自己青嫩的身子。孩子们如果下到塘里,可以轻易实现藏身。我当年在荷塘抓鱼摸虾就是那样干的,不管母亲站在塘坎上如何叫喊,永远看不清荷叶下方笑容满面的秘密。
  
    在川东大竹县哨楼湾的傍晚,我很愿意成为荷塘边的孩子,但我不会因为一朵美丽的荷花,下到淤泥深深的水塘,一如老宅里坐在檐下摇扇乘凉的老乡,永远不会像我一样,因为见到布满青苔和薅草的青石老墙兴奋不已。我知道,这是久居都市的一种病态,也是生命滑向暮年的信号。这些年,我的相机流浪途中,总是为旧物旧迹的日渐稀少失魂落魄。
  
    显然,孩子们最终没有下塘,嘻嘻哈哈一阵以后,纷纷沿着田间小径,陆续消失在炊烟轻笼的山原田野。孩子们并不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个黄昏,会在多年以后,必然成为他们心中格外想念的背景。
  
    没有听到犬吠。房舍四周倒是有密密麻麻的蚊虫在飞舞,它们原本很尖细的叫喊因为“蚊子朝王”时刻的到来,显得异样兴奋和喧闹。
  
    大竹是苎麻之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在川东这片浅丘地区,到处都能看见它们。有的在土地里生长,有的浸泡在稻田溪流的一角,有的堆放在檐下,有的晾晒在竹杆……在路上,你随时都可能见到背负着一肩苎麻的农人。眼下,我看见一个妇人端坐在自家院坝,正用夹在拇指和食指上的铁夹,认真地剥离着苎麻的皮衣。整洁的水泥地面上已经有一大堆苎麻皮衣,麻瓤栓成一个花结,整齐地码放在竹编大斗腔里(大簸箕),给人一种劳动的井然有序。男主人端着饭碗坐在柴房门槛,细嚼慢咽的样子很是闲恬。大黄狗远远地端视着我,并不停地在堂屋前方走来走去,给人强硬而又危险的警告。这是一条凶猛的公狗,外婆和母亲从小就教导过:叫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这样的景象,我太过熟悉,我曾经在梦里千百次来过这里。金黄的稻穗和柏树枝叶,扶着微风在耳语。炊烟飘散在竹林丛中越聚越密,它们会一直站到夜的尽头,成为黎明时分最纯净的人间烟火。我能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准确分辨出牛儿竹、硬头篁和慈竹的生长区位。它们各自的模样,就像布景在我身体的故乡,即便双目失明,依然方向明确,随时都能准确辨认。周边散放出苎麻被水浸泡之后,浓烈而又清润的气息。这种气息,很容易让我的感官恍惚,时间瞬时倒转,似乎看见外婆坐在石灰坝子边缘纺麻线,院落里弥漫着薰蚊柴草的刺鼻烟气。装满针头线脑的竹篮上面放着一把棕叶扇,老人偶尔会停下活计,用它驱蚊。母亲很可能在柴房做饭,灶膛里不时有桔杆或瘪壳的豆角在爆响。鸭们嘎嘎嘎地叫过不停,大摇大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远方这个傍晚,充满柴烟、苎麻和牲畜粪便的味道。苎麻对于我的记忆,虽遥,但无间歇。麻衣。麻裤。麻鞋。麻蚊帐。麻被子。麻毛巾。过往生活中,一切暖身近体的东西,无一不和苎麻亲亲密密。
  
    现在的麻卖不到几个钱。以前还可以用来纺线制麻布,现在没得人穿它了。我们连蚊帐都不用挂,点个灭蚊器,啥子虫虫都没得。细细端详,这个大姐和我当年外婆一般年岁,手脚十分麻利,也很健谈,一边干活一边和我唠嗑。在大竹遍地生长的苎麻,早就离开了农家的纺车和织机,这种到处都能生长的物种之所以在大竹还能存续,一半源自传统,一半因为管理简便,无需施肥撒药松土,多少也能给农家添加一些收入。苎麻去皮晾干全部廉价卖到了麻纺厂。这些温暖过漫长历史的苎麻,如今经过化学和机械处理以后,完全脱离了它原始的属性。实际上,经过现代化工厂加工的苎麻,更加美观和贴身。我们一直在改变这个世界,源源不断地颠覆着传统,所有深具个性的事物本相,已经被科技得面目全非,或者一模一样。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真相,真相已经不再重要,所有的真相就是彻底改变真相。粗麻布衣哪里有细纱软线美丽。社会在进步,在更加接近我们想要的那种文明。我怀旧病态中的酸儒情绪,只不过是刻意在僵冷面孔下的一厢情愿,完全忽略了坚持传统和维护个性,所要支付的生命成本。
  
    青砖黛瓦的房子已经难觅踪迹,越来越多的水泥房顶也没有炊烟升起。我日渐麻木的感官,对记忆中的稻谷香味无从感受。虽然我被包围在行将收获的田野,稻谷成熟的香味并没有进入我的感官。我只是在想象中,非常刻苦地捕捉着它的气味,以及,鸣响在时间深处的阵阵蛙声。我总是妄想时光回转,就像我在寒夜中不停地行走,如无必须,我的双手总是更加贪恋自己的怀抱。乡村暖色的背景,以家园的地址存在,不管如何努力,我的精神已不能安全地衣锦还乡。
  
    漫无目地穿行在秋野田畴,稻谷以金黄的色彩铺满大地,一直伸向火烧云点燃的远方天际。
  
    偌大的停车场只剩下我那辆满身灰尘的汽车,在沉静的暮色里,用一种刺眼的方式,完全破坏了这个可能会更加古老沉静的乡村黄昏,让我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十分孤立。我越来越厌恶我的城市背景,标注在身体上的每一个标签,大多和利益攸关,全部努力,以获得更加优越现代的生活。而习惯就像魔咒,把我封印在身份大同的世界。一个人的精神就是所有人的精神,一个人的历史,就是所有模糊不清的历史,迫使我经常在一个远离乡村的地方想念乡村,在远离城市的地方想念城市。这种病态的轮回,让我们的精神杂草丛生。
  
    我对乡村并不陌生,在我离开鸡鸣犬吠很多年以后,不管是哨楼湾的傍晚,或是保管在我心中的故乡,它们对我潦草的缅怀已然陌生,就像我经常对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弄不清出处和去路一样。
  
    胡大妈出现在这个傍晚尽头,我并不知道,会成为一生中,最干净的一次“交易”。她从瓜架下方探出头颅,我恰好经过她的身边,筲箕里刚刚摘下的丝瓜和黄瓜,激发了我对乡村田园持久的热情。没有打过农药,都是种来自己吃的,大哥买点?胡大妈随口一句戏言,被我当真。我对大地上生长的一切,从来就充满深厚的感情。我赶紧掏出十元纸币,接过胡大妈手中的筲箕。胡大妈说,钱大多了,我再给你摘一点。挂架上剩下的丝瓜,大多结瓤,蓄留做种,以前人们用干瓤洗碗刷锅。还有几只青嫩的丝瓜长在瓜架高处,即便踮起脚尖,也很难摘到。看到胡大妈在瓜架下一次次跳起身体,我很是过意不去。最后在陆续到来的农民兄弟帮助下,摘下了瓜架顶端的丝瓜。胡大妈一再念叨给我的菜蔬值不了十元钱,高矮把我引到她家堂屋,用青椒、玉米和苦瓜把手提袋塞得满满。
  
    多拿点,我明天要进城看女儿,一个人也吃不了。古老着的纯朴,就这样,把我的内心也装得满满。
  
    黑夜回来的时候,我离开了哨楼湾。哨楼湾的傍晚,犹如灯火,再一次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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