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徐静蕾作品

稻草巴黎

你,从来也没认识过我的你!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在他身边坐了足足四十个小时!此刻,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刚刚合上了,他的双手也合拢搁在他的白衬衣上面.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而你,一无所知.
   你从来也没认识我,而我要和你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要是我还活着,我会把这封信撕掉继续保持沉默,就象我过去一直的沉默一样.可是你如果拿到这封信,你就会知道,这是个已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身世.看到你这些话你不要害怕,一个死者别无祈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籍,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独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想不起那个寒酸的小学教员的寡妇,和她那尚未成年的瘦小的女儿,我和你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在你搬进来之前,住在你屋子的人每天吵架,对邻居也是恶言相对. 终于有一天这家人出了事,那家男人是个飞贼,专偷大宅门,被侦缉对访着了下了大牢.巡警来人抄了他们家.封条在北屋的门上贴了三天后来有被揭了下来,房东太太跟妈妈说一位作家同时也是报馆里做事的单身文雅的先生租了北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你有太多的书了,我想!我自己只有十几本书,都是普通纸做的封面,很便宜,但我爱若珍宝.而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还有这么多外国书,这人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呢?我猜,你一定是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蓄着长长的胡子,严肃和善风趣就象我的地理老师一样.不同的是,你一定更和善更文雅.
   第二天你搬进来住我没能见到你,只是听得到从你屋子里传来的音乐声和欢笑声.一连三天都只是听到你屋里的音乐声和笑声,很多人的笑声.你好象只是一种声音,音乐一样温柔,笑声一样快乐!
   我看到你了,你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毫不沾边,我真的吓了一跳.从那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姣纵惯坏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你请你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想我这么死心踏地的爱过你.过去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是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的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包任何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的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感情聚集起来,我毫无阅历毫无根据准备,一头栽进了我的命运.就想跌进了一个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你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那么昏暗,懒散,舒适,象一个暧昧的邀请.我闻到了你的味道---烟的味道.感到一股使人昏沉的幸福.那匆匆几分钟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感到有了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也要把那个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二者之间挨的如此之近．
   最后一夜，我们明天就要坐火车到山东去．那个夜里我忽然感到你不在身边，我生命的时钟就要停止．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有继续或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世间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人群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当时从在山东的漫无止境的六年里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我一心想着你，在心灵最深处始终和你单独呆在一起．一坐一整天，回想每一次见到你每一次等你的情景．那只有一年却象我的整个童年，每一分钟我都记得，就想昨天才刚发生，我把不写的文章和书都买来了，为了能看到你的名字，只要能看到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是我的生日．这六年我一刻也不曾和你分离，这六年我一心一意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北平，回到你身边．　终于那一年，我考上了北平的女子师范．
　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着的一扇门，现在我迈进来了，被你搂在怀里这就是我的梦．一个终于变成真实．醒了，也不会消失的梦．
　几天后你回来了，却再也没找过我，那两个月里，我天天看着你在院子门口进出，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山川峡谷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不久我发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决定搬走．你叫我怎么告诉你，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少女，她曾经也将一直对你这么一个并不忠实的人忠贞不渝的．你也永远不会坦然无疑的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你也许还会觉得我另有企图．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的怀疑的阴影．而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愿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念，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可是当然了，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我回到山东在一个同学家住下，想在那儿生下孩子．后来发生的变故你也知道，战争爆发了，日本人打来了，我怀着身孕逃往内地，直到再也走不动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失散了，我在四川江边的一个小镇生下来了孩子．
　我不能把你留住，可是现在可以把你永远交给我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到你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如此幸福，你再也不能从我身边溜走了．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都是遭践踏，受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更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我那聪明可爱的孩子在陋巷的垃圾堆里，在肮脏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稚嫩的嘴唇说那些粗俗的语言，不能让他白净的身体穿着破旧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拥有和你相等的生活，所以我和别人在一起，跟那些可以为我提供这样生活的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
　时隔八年，我们又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里．我常去的地方也是你常去的地方，我常遇到你，我们甚至有共同的朋友，而你又一次忘记了我，可怕的陌生！你总是认不出我是谁，而我已经习惯了，经过了这些年的战乱，国破家亡，我对你的感情显的那么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羞于提起．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每年你的生日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送给我的那枝一样．以纪念那，已经忘却的时刻．
　可是今天我埋怨自己，我应该让你见孩子，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一定会爱他的．他是多么开朗可爱，又是那样的漂亮，像你．
　朋友算什么，自尊算什么，下一次我还会这样，这样一来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股力量站起来，跟你走！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除了你．可是你是我什么人啊？你从来也米认出我是谁？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眉宇之间，他安静时的神态象极了你，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的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我又孤零零一个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孤单．你现在也许知道了，不，你也许只是隐隐感到我是多么的爱你．可是谁，谁还会在你每年你的生日老送你白玫瑰呢？花瓶将要空空的供在那里，一年一度的在你四周吹拂着微弱的气息，而我轻微的呼吸也将就此消散．
　我写不下去了，亲爱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