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去世》

老东板桥

正是午餐的时候，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电话中传来一女孩哭哭啼啼的声音：“伯父，我爸爸去世了。”说着，“呜呜”的又哭了起来。啊呀呀，怎么？——怎么他，……去世了！悲悲戚戚的哭泣声使我一时竟不知所以。对这个家庭而言，失去了父亲就如忽啦啦似大厦倾；对我而言，那份青少年时代的一段虽然艰苦却终身难忘的珍贵记忆亦将随之逝去，真是一样悲欢逐逝波啊！
我的这位刘姓兄弟，小我数月，实为同庚。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如果能出人头地的话则肯定是伟岸且刚强。可惜他平素不喜读书，小学即辍学务农。我们两家屋子一前一后，用阿庆嫂的台词说“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子”。那时他的家，父母年轻力壮且勤劳有加，虽未能致富，但率先在我们村里砌起瓦房，终于扬眉于乡人。而我家祖母年近九十，终身未娶的养父双目失明，所以虽然也砌了三间房，但横梁仅有碗口粗细，整个房子应了天仙配的唱词“寒窑虽破能遮风雨，夫妻恩爱虽苦也甜”。稍加改编可唱为“蓬荜虽微能遮风雨，三代和睦虽苦也甜”了。
        我们十五六岁就出工务农了。他个子高且壮，能挑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上船下田如履平地，而我五短身材，虽有一份蛮力，也只能挑上一百来斤的水桶浇水或粪桶施肥；所以根据社会主义多劳多得的原则，他一天能挣5－7个工分，而我则5个工分一天，细细算来，一天至少少挣一斤大米的钱。但我服气，因为村里的男人们已经很照顾我的瞎子养父了，给他一天至少8个工分，祖母也不少于7个工分。在我的心中，全家一天能挣近20个工分，已经快乐得如同比尔?盖茨了。想想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人们终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华尔街的老板们则惶惶然不可终日时，我们却享受着大锅饭的优越性，风景这边独好，这怎能不令人满足！可惜，那种幸福感现在已然麻木得体会不到了。
        虽然我们之间贫富稍有差距，但感情却情同手足。劳动时他个子高步子大，往往做的活儿干净利索，回过头来则无私帮助我这个初知稼穑的“知识青年”。有时下工从他家门口过，厨房里飘出久违了的肉香，我往往倒抽几口香气，好像烟鬼闻到鸦片那样神清气爽，两只眼睛一会儿转到厨房一会儿转到他的嘴上，馋虫在我的腹中疯狂蠕动，而口水也情不自禁悄悄淌出口角。这时他立即跑进厨房，用筷子夹两片肉，一只碗里舀一点肉汤让我先尝为快。如此的慷慨大方，其情操至少不逊于当今的亿万富翁向社会捐款百万的举动。因为他们所表示的人间真情其实真的没有大小之分。
        童年的回忆真让人心动。那时我们整天在一起：夏天光着屁股游泳捉鱼摸虾；秋天棉花堆里躲迷藏，满头满脑满身爬满了红铃虫也无所谓；或者到邻居家偷桃子、摘牛角瓜，甚至偷鸡摸狗搞恶作剧，等等。整个情形正如鲁迅笔下社戏中的那群少年，恰如闰土的童年：知道如何在雪地里捕鸟、在瓜田里刺猹，知道城里的孩子所不知道的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我苦于比鲁迅少读了多少本书，所以创作不出大师笔下如此传神的锦绣文章，如此深刻的微言大义。但我知道鲁迅描绘的是真情实感，杜撰难以如此传神，真情才能显示深刻。而这种童年时代在当今的儿童特别是城中的儿童已经春光不再了。我有时自己也迷糊，这到底是时代的进步呢还是其他什么！估计天下诸公当自有答案！
        我曾经在儿时同伴们面前比较过大家各自的成长过程，我说如果总结我自己的情况，只有一句话，就是我比在座的各位多读了一本书。因为多读了一点书，所以我“发迹”了，所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是的，我真的“发迹”了，而他们只在不断重复着父母的生活道路，始终没有离开这几亩土地。他不读书、不看报、不关心政治，文革中不会造反、不会批判、更不会讲授活学活用的经验。我每次回去，他跟前跟后但一言不发，到田地摘青菜黄瓜茄子挖洋葱土豆，有什么挑什么要多少拿多少。到了春节总要送上许多自制的香肠、鱼圆、茶干、姜丝肉等等，似乎以此来经常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乡村、自己的父老乡亲！他是独子，有两个女儿，但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两个女儿颇为争气，先后从小镇考上县中直至大学毕业，总算为他了结了少年不读书的心头之憾。他和我从不谈政治、不谈人生、不谈国内外、不谈天文地理、不谈古今趣闻、不谈唐诗宋词《红楼梦》，更不谈巴尔扎克和莎翁。唯一的话题就是两个女儿的未来。我当然义不容辞、尽力周旋。终于，两个女儿在南通立了业安了家生了孩子，家庭幸福、女婿孝顺。这样他就坦然了。逢年过节我也经常带几瓶老酒几斤茶叶一点香烟给他，为了防止他舍不得自己用，我总是把礼物开封，逼他自用。这种交往没有目的、没有势利更没有利用，有的就是一种乡里乡亲的情谊。
           不久，我的养父生病了，他代我尽养子之情，弄汤送水，请医问药。他对养父讲，老大事忙，一般的事不要烦他，有我们大家！言谈举止没有一点作秀，没有一点索取，更没有一点强迫。几十年来我在工作中如果还能为普通人群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完全得益于这种纯洁朴实品格的震撼和影响。我总是时常告诫自己，不要忘本！不要忘本！！不要忘本！！！
        现在我站在他的遗体旁默默注视着他，恍然之中仿佛看到他双闭的眼睛微微一动。旁边只有我送的一只花圈放在灵前，家人和几个乡邻在折纸钱。他面色安详而又尊严，虽死于痛苦的癌症，但由于家人护理得当还未失形。他母亲告诉我，在临终的最后一刻，他的一双手摸遍了母亲的双颊，然后试图用自己一双渐渐发冷的手去温暖母亲的双手，似乎还想再给母亲一点温暖、一点安慰、一点孝心……
         听着他的家人的诉说，我对这位即将永别的兄弟大声说，老弟，你终于解脱了。你的这一生是平平淡淡的一生，但你是个好人。你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妻子女儿。你可以放心地走吧。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女儿女婿，他们会很好的生活下去。我们大家还会象过去一样永远相亲相携互相帮助，一同走下去……满屋子的人突然都大声呜咽起来，我的眼泪也渐渐浸满了眼眶。
        这一辈子也没有人对他认真作个评价，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但他没有作恶社会、为害乡邻。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富且贵于他如浮云，名与利于他如流水。他就是无数个当代中国普通人即鲁迅笔下闰土的缩影。他普普通通的一生充分证明：在我们这个社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虽然没有声名显赫的地位，也没有成就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他们只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走着所谓人生的道路。有的甚至还像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包袱，然而也正如蜗牛一样在他们所过之处便留下一段闪闪发光的道路。这条闪闪发光的道路就是无数像刘老弟这样的普通中国人也就是当代的闰土们用自己的平凡和坚毅铺就的，它正是中华民族稳定的基石和希望所在。让我们大家共同珍惜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并为他们祈福祝愿吧！

才郎

真情流露，有的人一生是平淡的但却是不平凡的！

老东板桥

作者：泰州市委常委，泰州纪委书记，陈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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