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审讯的快乐续

周树华

  沉默的罪犯
   审讯之中，我们会经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喋喋不休者，东拉西扯者，要证据者，沉默者，等等等等。言多者必失！这是我们在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真理，审讯亦不例外。优秀的侦察员善于控制审讯的步调和节奏，足以掌控问答式审讯的发展方向。审讯可能是漫长的，只有对手有答，则一定会在某一时刻出现破绽。而真正的僵局就是面对那些一言不发的犯罪嫌疑人，不说话的家伙是令人讨厌的，他们很容易激怒我们并让我们在审讯之中无所事事。实际上，一旦我们被激怒，审讯已经面临失败的危险。一言不发的人并不意味着没有思想，所以我们依然有事可做，首先要搞清楚对手在想什么，通过审讯者单方的问话促使对手心理发生变化，进而逐步打破沉默，使审讯回到问答的轨道上来。
1999年10月，时我所在的刑警大队与看守所前后相依，某日，看守所戒备森严，两名死刑犯当日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然刑车出去１个小时以后，竟神奇的将两名犯人又拉回了看守所。紧接着高检与高院的领导先后到了看守所，对两名犯人暂续执行死刑的批复即刻下达。因为两名犯人的命案不是本局办的案件，所以此中缘由我不甚知，亦没有太多关注。再过两日，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参加一个专案组。那时我尚年轻，为何抽我至今我都不清楚，我被告之作为本局唯一被抽调之人进入专案组，全力配合邻县公安侦办我局1994年5月8日的一起杀人抛尸案。
案情：1994年5月8日，本辖区省道明光桥下惊现一具浮尸，死者女性，30多岁，系绳索勒颈窒息死亡，尸体腹部被切开（分析是为沉尸），尸身用绳索将一水泥砖捆绑围绕，水中浸泡十日左右，呈巨人观。
侦察：专案侦查历时一年，未确定尸源，做杀人抛尸案搁置。1999年月10月，刑场枪响之前，一犯（方某）提出有重大检举，检举另一犯（郑某）身上可能还有命案在身，来源是听说，内容是1994年5月郑犯在浙江省杀一女性，抛尸在此地，详情不知。经与浙江省公安联系，DNA比对，确定“5.8”命案尸源。
讨论：方某检举有重大可能，郑某成为“5.8”命案重大犯罪嫌疑人。市局协调，案件由邻县公安主办，本局配合。重点是审讯，时间暂定15日。
在此情况下，我进入了专案组，专案组实际上就是审讯组，共12人，分成四组，轮番审讯，审讯室配置了监控设备，这样一组审讯时，领导们和其余各组在可在楼上监控室直接目睹审讯实况，并进行相应分析和调整。我亦被分入其中一组，审讯前6日，郑某一言未发，无论侦察员说什么，郑某俱一动不动，甚至水都很少喝，眼一直半睁，从未见他把眼睁的哪怕稍大一点。这是一个等死之人，他的全身因为长时间的不能舒展（戴手铐、脚镣）而极度浮肿。我不清楚他在被审讯之时是否听到了其他人问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连他讲话是什么样的声音都无法获悉。6天里我也仅仅是陪坐，我没有问一句话，因为我不清楚应该问什么，专案组里不乏审讯的专家，他们制定的审讯计划、对审讯的安排、审讯背景的设制、审讯中语言的运用等至今让我受益。但郑某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开口说话，就连想要大小便都不开口，更不要说谈案件了。面对这样的局面，第7日，专案组开了半天案件再次分析和和讨论会，商讨可行之道。然前6日的经历已几乎让专案组尝试了一切可能，郑某看起来已铁了心在死亡之前不再说话，这是一个绝对的僵局。第七日晚，又轮到我们组审讯，因为还没有落实更好的审讯计划，领导要求我们组在审讯中不要再涉及案件，但又不能仅仅陪坐，无讼郑某表现如何，审讯室要有声音，说话即可，闲聊也行。在此前提下，我向专案组申请闲聊任务，得到了领导和专案成员们的许可。谁也不曾想到，我竟然在闲聊之中拿下了案件。
注：专案前6日，我看完了郑某涉案的全部卷宗（郑某被判死刑所涉及的命案侦破了三年，因发现决定性的物证导致案破，郑某几乎零口供，同案方某），了解了郑某全部人生经历，包括郑某家庭成员现状。以下是我审讯（闲聊）的全部内容。
问：老郑，我在这里坐了7天，看你看了几天。
答：沉默。
问：我觉得你好象已经没有思想了，都不象活着的人。
答：沉默。
问：我也不知道我这人是否太自私，我真的想与你好好聊聊，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有那么一点我自己的影子。老实说，我还很年轻，我经常做事情不去考虑后果，我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但看到你的状况，我为自己感到担心。
答：沉默。
问：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不想说话，你看这样，我一个人说，你听着。或者帮我参考一下，你不用回答我，如果可能，不！我一定在你被执行前去里面再见你一次，希望你临走前能留给我几句对我有帮助的话。
答：沉默。
问：人活在世上太匆匆，即使安安稳稳，其实也就7、80年的光阴。要讲做事，其实也做不了太多事。而且许多时候，即使我们想做事，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各种各样的困难，甚至于许多人为的因素妨碍着我们去做点事，做好事也不成，要想成长，真不知会经历多少挫折和磨难。
答：沉默。
问：就现在而言，你是个死刑犯。我不想说好听的，如果不是出现情况，你现在早就死了，我也不可能认识你，并且坐你对面与你说话。
答：沉默。
问：可你并不是生来就已经注定会被枪毙，你杀人与那些图财图色的杀人有本质上的不同。你为了一口气！不吐不快。
答：沉默。
问：这正是我担心自己的地方，我琢磨着我的性格也是那么回事，我也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有时候认为自己是对的，哪怕再大的领导我也会去较真，但较到头来吃亏的总是我自己。当然我现在面对的都是一些小问题，不会出大事。但真要受了大的委屈，我不清楚是否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冲动，冲动过后又会发生什么，又是否值得？
答：沉默。
问：你曾经很优秀，你当过兵，在部队立过功。退伍后你在宾馆也很努力，三年的时间就提拔当任了部门经理。是吧？
答：沉默。
问：但我真正佩服你的地方还不是这些，你那家宾馆的待遇很高，可以说是本地区待遇最高的一家单位，一个月要拿工务员几个月的工资，但你并没有把眼光放在钱上，并没有止步于安逸的生活和工作，每年你会花大量的钱去学习，你用几年的时间自修了大专文凭，而且当时还已经参加了本科文凭的自修。你不简单！
答：沉默。
问：可是后来许多都变了，因为你坐了牢，从此你的人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个案件的材料我也看了，从证据角度，我也认为你拿了别人的钱，虽然你并没有承认。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动机，那时候你并不缺钱啊！
答：（动了一下脑袋，睁了一下眼睛，说了一句话然后又微闭上眼），请你少来烦我！（7天来，这是郑某第一次开口说话，开了口说明他在听，被动的听也是听）。
问：我并不是在烦你，你看，这么多天，每天都有人在问话，我不说也有人说，可能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陪着你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工作任务！我大约也一样，我对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今天晚上我是主动要求问话的，也许我还是想通过对你的了解以对自己今后有所帮助吧。我真的不是太清楚，要讲我，好象也没太想为破案而烦着你，总之，我也说不清楚。不说了，还这样，我说，你听。你不用说话，我要是坐在这里也一声音不吭的，等会一定会挨骂，挨领导骂。而我这破烂性格，领导一骂我，我可能就受不了。我讲的轻一点，你要是觉得累就闭着眼休息一下，没事。如果能听到一点，我说过，到时候我还要到里面去见你，希望那时候你送我一些话，对我有用的话。
答：（郑某把眼睛完全闭起来，看样子真睡了）。
问：我呢，结婚时间不长，刚生了个女儿，才一岁多点，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也是做父母的人了，我很喜欢自己的女儿，就象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我女儿现在还不懂事，我也不知道她长大后是否会有出息。我很想为女儿今后的成长多付出点什么的，但就担心我自己的性格不好，自己在这社会上生存都觉得累，也担心在培养子女的问题上总是考虑不周。
答：沉默。
问：说到子女，让我想起你的家庭。案卷里有你儿子的照片，长的很帅。算起来你有一年零四个月没见着你儿子了，是不是？
答：沉默。
问：我问他们，他们告诉我你儿子长的就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你从部队回来的时候也非常的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老婆那时候也是个美女。所以你们的儿子长的帅是肯定的。
答：沉默。
问：可是。（停顿）
答：沉默。
问：一年零四个月你的儿子转学转了三次，你知不知道？
答：（睁会眼，马上又闭上）。
问：第一次从浙江转回安徽，到你老婆的老家上学，但才上了几个月，又转了，现在他在很远的一所中学寄读。
答：沉默。
问：17岁了，读高二。
答：沉默。
问：应该说你儿子现在正处于人生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答：沉默。
问：可你儿子现在可能在想着什么呢？
答：沉默。
问：我也是从十几岁走过来的，我没有你儿子那么复杂的经历。不过我可以想象的到，你儿子现在最大的思想障碍就是“我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答：（头向后，脸向上，眼仍闭着）。沉默。
问：看你杀人的现场照片，每个人都会认为你心狠手辣，而且心思缜密。你给人一种感觉，你在这之前还杀过人。
答：沉默。
问：但我相信，你是有感情的，你对家人，对朋友感情都是真的。这些年，你外围的许多人对你印象都还不错，我不认为你是装出来的。
答：沉默。
问：说起你儿子，虽然你没有说话，但我已经看到了你对儿子的情感。
答：沉默。
问：你的儿子一定非常恨你，就很正常。
答：沉默。
问：父亲往往是儿子最崇拜的偶像，你一定曾经也是，对不？
答：（睁开眼，仰望着天）。
问：现在偶像给毁了。
答：沉默。
问：其实还不仅仅是偶像的事，偶像有没有都是小问题，你儿子现在真正的困难是生存的问题，因为你的案件，你老婆也因包庇罪被判三年，现在外服刑，这你是知道的？
答：沉默。
问：你儿子可能在心里问你们：为什么生我？
答：沉默。
问：人活着也许就是一种责任，我是这么想的，什么这个那个，什么追求、理想啊他*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答：沉默。
问:虽然你杀人没有交代动机，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那家伙曾经毁了你的生活，或者说重一点，毁了你一生。
答：沉默。
问：可是，你现在的报复行为到头来却是毁掉了自己的家庭，毁掉了你儿子的一生。
答：沉默。
问：我们有时候还会去想一件事该不该做，一个行为值不值的，可是对一个只有17岁的小孩子来说，他能去考虑什么？谁又能要求他去怎么思考？他不会想：我的父亲该去杀人。
答：沉默。
问：说着说着，我好象是在指责你了，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跟你聊聊。
答：（动了一下身体）没事，你尽管骂。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问：不，真的不是骂你。我替你的家庭觉得不值。
答：沉默。
问：喂！你觉得你这一生有过哪些有意义的事？
答：沉默。
问：你有没有想过存在的价值？
答：沉默。
问：活着是有用的。
答：哼!我已经死了。
问：你真会开玩笑，哪难道我还有本事跟死人说话不成？
答：沉默。
问：有没有想过，你在刑场上为什么没被打掉而回来了？
答：沉默。
问：喂！为什么？
答：无所谓。
问：拉回来了就意味着你还活着，是不是啊？
答：沉默。
问：其实这个问题你应该好好想想。
答：沉默。
（插一小段备注，方某在刑场检举一事，郑某不知情，我在问话过程中突然发现这一点有可以利用的可能性，所以准备擅自做主，在此处打开入口）
问：这6、7天来，你可能也感觉到了，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围绕的主题是你身上还有可能存在的其他命案，你还杀了人。
答：沉默。（又闭上眼，睡了）
问：从理论上说，即使你还杀过人，你也只能受一次死刑。我这人考虑问题比较简单，我想你交代与否其实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区别。
答：沉默。
问：可是今天与你聊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这么想了。
答：沉默。
问：对你来说，生命已经或即将结束了。人最终都得死，尘归尘，土归土。的确没有多大意思。
答：沉默。
问：我看着你，觉得你还有一件事应该做。
答：沉默。
问：救人！
答：救你？
问：不，我先前说过，我只是想通过对你的认识以对我今后有所帮助，在性格上多注意一些不利的方面。但不是救我，你误会了。
答：沉默。
问：我让你想为什么你在刑场被带回来了，你想了没有？
答：沉默。
问：有人检举。
答：沉默。
问：从职业的角度，我可能不应该同你说这个，或许呆会我又会受到领导的责备了，不过我还是说了。
答：要么不做，做了就不要后悔。
问：你说的对，我呢也没有后悔。聊着觉得我们还是可以拉近距离的，虽然你大我十几岁。
答：我不会同你说任何话的。
问：那你不应该。你这样做不对。
答：沉默。
问：我在帮助你在临死前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答：哼！
问：我说的是真的。
答：小伙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还有意义。
问：也许还有？
答：笑话。
问：比如说为你儿子做点事？
答：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他的命。
问：是啊，也许你说的对。
答：沉默。
问：我说过你儿子现在最困难的是是生存问题，他还小，需要人照顾。
答：沉默。
问：你觉得他现在能指望谁去照顾他？
答：沉默。
问：我帮你想一个人，你老婆。她也许可以照顾好你儿子。
答：你到底想说什么？
问：其实我认为你可能知道我想说什么？
答：我不知道。
问：真不知道？
答：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老婆检举了我什么？
问：我没这么说。你老婆又能检举你什么？
答：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我想休息一会。
问：那好，你睡会，半小时、一小时都行。
（10分钟左右，郑某睁开了眼）
答：小伙子，你给我要看一样东西。
问：你要看什么？
答：随便，你想给我看什么都可以，你自己看着办。
问：好的，不过，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可能还要请示，因为我不是领导，所以请你稍等一会。
（我出了门，直接上了楼上监控室，领导和专案组其他成员都在，领导问：我们大家都在津津有味的看你在下面胡说八道，你怎么上来了？我说：郑某要看他老婆的检举揭发材料。领导又问：你没搞错吧，这个案件可不是郑某老婆检举的，你上哪去拿材料。我说：我知道，你们把高检的那个批复给我。    我拿了批复，飞快的下楼，在大街上敲开了一家复印店的门（晚上12点多了），让老板参照批复上的字体给我打了一个郑某老婆的名字，而后我用此名字覆盖了批复上方某某的名字进行复印，制作出一份新的复印件。（注，破案需要，读者勿责），然后我拿着复印件回到了审讯室）
问：东西我拿来了，不过我刚才请示了领导，领导说检举的内容不能给你看，那样是违法的，所以我只能把这份文件的头和尾部给你看了。
（我拿着复印件，将内容部分卷起，然后送到郑某面前，郑某把眼睁大，亲眼看见了文件上“关天某某某（注：郑某老婆名字）检举郑某某有重大犯罪问题的批复”以及文件尾部“安徽省人民检察院”的字样。）
答：小伙子，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问：是的。
答：上面讲什么？
问：你这家伙不够意思吧？我冒着受处分的危险给你看这样的材料，你问我里面写了什么？
答：你认为这东西对我有用吗？
问：老实说，这东西对你屁用都没有，它不可能救你的命！你死定了，死路一条！不过它如果是真的，那检举的人可能减刑！就这么点用，你自己看着吧！
答：怪不得你说你性格不行，是不行，比我差多了，我可不象你这样冲动。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冲动。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上面一定写着我杀了一个女的，女出租司机。而且这东西可能是假的，复印的东西，什么不能做出来，不过老弟，我送个礼物给你。我的确杀过人。
问:我想也是,你应该还是杀过人.
答:我太累了,这样,小伙子,请你帮个忙,去把我买一只烤鸡和一瓶啤酒来.
问:烤鸡?啤酒?
答:怎么?不可以吗?
问:行!我去办!
答:算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烤鸡有骨头，啤酒有玻璃，你们领导不会同意的．
问：没事，我叫人把骨头剔了，把啤酒倒杯里，可以的．
答：我说过算了，你把你们吃的那个方便面泡一包给我，完了我自己来写，你也别问了．
问：好的，你准备写什么？
答：放心，是你们要的，１９９４年５月初，我在浙江省杀了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把尸体就扔在距离此处十几公里的一个桥下面，是这么回事吧．我可以告诉你，当初杀那个女的就是为了今后能有能力和胆量去报仇．这就是我，没想到吧？
问：是没想到？你为什么要这样？算了，你先吃东西吧．
（OK!审讯结束．）（此审讯前后有５个多小时，有些交流用文字难以全部表达出来，仅此）

才郎

破案也是一门艺术，人毕竟是感情动物。